深度 | 车路云：“冷启动”才是关键

作者 | 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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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路云一体化”被广泛视为智能网联汽车发展的“中国方案”核心，其理想图景是通过新一代信息通信技术，将人、车、路、云的物理与信息空间深度融合，构建一个安全、高效、自进化的智慧交通系统。然而，当前以“示范区”模式为主的推进路径，正面临商业闭环缺失、产业协同不畅等深层矛盾，其根本原因在于忽略了任何大规模网络化系统都必须解决的“冷启动”难题。本文旨在剖析现状，指出核心症结，并基于历史经验与产业规律，提出一条以“极简功能”和“车际互联”为核心的务实启动路径。

一、理想丰满与现实骨感——当前车路云建设的观点与困境

当前行业对“车路云一体化”的技术架构已形成一定的主流观点，其核心特征可概括为以下三点：

1. 全域感知与超视距协同：通过在路口部署集成了摄像头、毫米波雷达、激光雷达等设备的智能路侧单元，构建超越单车视野的“上帝视角”。这将感知范围从单车约200米扩展至1公里以上，旨在彻底消除因大型车辆遮挡、道路弯道等造成的感知盲区，为车辆提供前所未有的决策提前量和安全保障。

2. “车-路-云”三级算力协同：该架构试图对算力进行最优分配。车端负责毫秒级的实时车辆控制；部署在路侧的边缘计算单元负责处理路口级的复杂场景感知与协同规划；云端则扮演“交通大脑”角色，负责全局交通调度、数据挖掘与算法模型的持续训练。这种协同旨在降低对单车智能算力的极致要求和成本，并通过云端能力实现整个交通系统的动态优化。

3. 动态调度与系统进化：云端平台能够汇聚和分析全网数据，从而实现信号灯动态配时、交通流预测与诱导。更为关键的是，所有车辆和路侧终端的数据可形成闭环，支持交通控制算法与自动驾驶系统的全链路OTA升级，使整个系统具备“自学习、自进化”的能力。

基于这一蓝图，我国自2024年起在北京、上海、重庆等20个城市启动了应用试点。然而，火热建设的背后，是难以掩饰的产业化困境，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 商业闭环难以形成：高昂的建设成本与模糊的盈利模式是首要障碍。目前，一个普通智能化路口的改造成本仍高达数十万元人民币，且主要依赖政府或城投公司投资。尽管有试点探索将路侧数据打包为“车载流量包”等服务，或试图挖掘数据增值、碳交易等价值，但这些模式远未规模化，无法吸引社会资本大规模进入，导致投资回报难以闭环。

• 车端渗透率严重不足：车辆是系统价值最终体现的关键载体，但当前接入车路云系统的车辆规模极为有限。一方面，车载网联终端的前装渗透率低，车企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对参与需要投入改造的试点项目动力不足；另一方面，用户对车路云能带来的体验提升感知微弱，导致需求侧拉动乏力。最终结果是“路已智慧，车未联网”，数据难以贯通。

• 标准碎片化与统筹缺位：各试点城市在路侧设备接口、通信协议等方面存在差异，形成新的“数据孤岛”，阻碍跨区域协同。同时，部分城市缺乏强有力的跨部门统筹协调机制，建设与运营脱节，甚至出现一个城市存在多个功能重叠的智慧平台的情况，进一步降低了建设效率。

依靠大量路侧设备的“车路云”体系，投资巨大，难以形成“冷启动”

二、核心症结剖析——被忽视的“冷启动”难题

上述困境揭示了一个更深层的问题：当前“车路云”的主流建设思路，是一种典型的、忽视市场规律和网络效应的顶层设计思维。它预设了一个功能完备、覆盖完整的终极系统，却未回答这个系统如何从零开始、自我生长。其根本性矛盾在于：

1. 网络的无限性与示范的局限性：道路网络是全域、连续、延展的，车辆是高速、随机、跨区域流动的。在几个分散的“示范区”内建设的“智慧孤岛”，对于解决全域交通安全与效率问题，其价值极为有限。一辆车驶出示范区，所有的协同功能即刻失效。

2. 产业的分散性与标准的强制性：中国拥有数十家主流车企，市场竞争白热化。在没有明确、直接利益驱动的情况下，指望车企自发遵循某一套技术标准并投入成本进行前装，是不现实的。

3. 存量市场的庞大规模：中国机动车保有量已超3亿辆，每年仍有超2000万辆新车上市。任何忽略存量车市场的方案，都注定无法在短期内形成有意义的网络规模，其价值大打折扣。

4. 投资的非刚需属性：道路是公共品，政府主导投资逻辑成立。但“车路云”的附加功能（尤其是服务于高阶自动驾驶的部分）在当前阶段并非公众出行的刚性需求，完全依赖不可持续的政府补贴模式，注定难以走远。

因此，车路云成功的关键，不在于描绘多么宏伟的终极蓝图，而在于如何破解“冷启动” 难题。所谓“冷启动”，是指一个依赖大规模网络效应才能体现价值的系统，在初始阶段用户和节点稀少、价值微弱时，如何通过精巧的设计，以最低成本和最快速度跨越临界点，进入自我强化的增长阶段。

回望历史，电话网络和互联网两大划时代的网络系统，为我们提供了经典的“冷启动”范例：

• 电话系统：其核心功能极端简单——实现两点间的话音通信。初期，它通过铺设主干线路和设立人工交换局，构建最基本的连通能力。其利益链清晰：运营商通过收取通话费盈利，用户获得了跨越空间的即时沟通价值，终端制造商则销售电话机。网络的价值随着用户数的平方增长（梅特卡夫定律），驱动了网络的快速扩张。

• 互联网早期：其最初的应用（如Telnet、FTP、Email）都聚焦于解决最核心的“信息传输与共享”需求。它依托已有的电信基础设施，采用开放、简单的TCP/IP协议，允许任何兼容设备自由接入。正是这种极简、开放的特性，使得全球范围的网络连接得以低成本、快速地实现，为后来的万维网爆炸式增长奠定了基础。

对这两个案例的分析，可以提炼出成功“冷启动”的几个关键原则：

1. 功能极简，聚焦核心：初期不追求大而全，而是死磕一个最具普适性的核心价值点（电话是通话，互联网是通信）。

2. 快速组网，成本优先：采用最简单、最廉价的技术方案实现基本连通，追求网络的覆盖速度而非单点性能的完美。

3. 利益驱动，生态自洽：构建一个能让用户、运营商、设备商等各方都获得明确价值的商业闭环，依靠市场力量而非单纯行政力量推动蔓延。

反观当前“车路云”的建设思路，恰恰走了一条相反的道路：

• 核心功能泛化：试图一次性解决从安全预警到全局调度、从自动驾驶到交通治理的所有问题，功能庞杂导致重心模糊，用户（驾驶员）的核心痛点反而被淹没。

  
  

• 建设成本高企：追求“全息感知”“上帝视角”，依赖昂贵的路侧感知阵列和复杂的边缘计算，单个节点成本高昂，严重拖慢了网络化部署的速度。

  
  

• 利益链条断裂：对用户价值感知弱，车企无动力投入，缺乏能通过提供服务获得可持续收入的运营主体，整个系统缺乏自运转的市场经济动力。

  
  

• 排斥存量市场：方案设计通常围绕新车前装和高阶自动驾驶，将海量存量车排除在外，自动放弃了最快形成网络效应的路径。

三、回归常识——一条以“车际互联”为核心的务实启动路径

基于“冷启动”思维，车路云的建设必须进行根本性的路径重构。其核心是：大幅削减初期功能，将建设重心从“路侧”转向“车端”，从“车路协同”转向“车车协同”。

第一步：功能做减法，聚焦于“防碰撞”这一最高频刚需

中国每年因道路交通事故造成的伤亡和损失巨大。如果我们能将碰撞事故减少哪怕30%，其十年内产生的社会效益将远超任何炫酷的自动驾驶演示。与其让每辆车都装备昂贵的传感器去“猜测”周围车辆的意图，为何不让车辆主动、直接地广播自己的关键状态信息？

第二步：技术做简化，以“基本安全信息广播”为起点

现代车辆已经普遍具备定位能力和车载通信能力。我们只需要确立一个强制标准：要求所有新车及加装设备的存量车，以一定的频率广播自身的“基础状态集” ，包括：

• 一定精度时空信息：经度、纬度、高程、时间（利用北斗等系统，车道级定位可在车端实现50厘米级别的定位精度）。

  
  

• 核心运动状态：速度、加速度、航向角、转向灯状态、刹车状态。

  
  

• 车辆身份标识：如匿名化的临时ID或车牌号（可与视觉识别互为冗余校验）。

这些数据量极小，对通信带宽和算力要求极低。关键在于，通过立法（如新车强制性标准、营运车辆加装要求）使其成为汽车的“新语言”。

第三步：启动做乘法，构建自驱动的利益生态

一旦车辆开始普遍广播信息，一个基于“车际互联” 的初级安全网络便悄然启动。其“冷启动”的动力来源于清晰的市场利益：

• 对车企而言：这是近乎免费的、覆盖范围远超自身传感器的环境信息来源。率先利用此信息开发出更可靠的碰撞预警、紧急制动等功能的车企，将获得显著的产品安全优势，在激烈竞争中形成卖点。竞争压力将迫使所有车企快速跟进。

  
  

• 对存量车主而言：一个简单的OBD接口或后装设备，就能让爱车“开口说话”，大幅降低被其他网联车辆碰撞的风险。如果此类设备能与车险保费联动（证明其提升了安全），将形成强大的安装激励。

  
  

• 对管理部门而言：无需等待耗资巨大的路侧设施全覆盖，就能快速提升全域道路交通安全水平。可以从法规标准制定和营运车辆强制安装入手，率先撬动网络规模。

  
  

• 对保险公司而言：具备“基本安全信息广播”能力的车辆，安全系数提升，可以降低保费。

第四步：路径做重构，“路”与“云”的角色重新定位

在新的路径下，“路侧智能单元”不再是网络启动的前提，而是网络成熟的补充。它们应被精准部署在如急弯、盲区、复杂路口等少数关键痛点路段，提供必要的环境补盲信息。同理，“云端大脑”的全局调控和算法进化，是海量车辆联网后自然产生大数据的结果，是“锦上添花”的进阶能力，而非“冷启动”时期的必备负担。

以 V2V 为核心，只实现简单功能，通过利益链驱动完成“冷启动”

结论

车路云一体化的未来，不在于建造一个个覆盖有限、成本高昂的“智能盆景”，而在于培育一片能自我生长、生生不息的“数字森林”。其成功的钥匙，是遵循网络产业发展的基本规律，直面并破解“冷启动”难题。我们必须有勇气摒弃华而不实的功能想象，回归到“用最低成本、最快速度让尽可能多的车辆相互对话”这一最朴素、最坚实的起点。

唯有如此，才能打破“政府热、市场冷”“示范热、应用冷”的僵局，构建一个由真实市场需求驱动、所有交通参与者都能从中获益的、可持续发展的智慧交通新生态。这条路径或许不够炫目，但它可能是让“聪明车”真正驶上“智慧路”的现实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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